Lams【授权翻译】终 人生百态 Wonders Great and Small
终章 More of Us 前赴后继,英名永驻 (下部)
死亡降临的时候,我是孤身一人。
我被子弹击中,有人把我拖了出战场的中心。那人草草地向我保证军医正在赶来的路上,便一头扎进了敌人中央。不知道他当时是否在撒谎,还是说凭我的伤势,治疗全部无力回天。
唯一能确定的是:我与任何(哪怕只有丝毫,)在乎我生死存亡的人相隔千里,身边空无一人。
我从来不惧怕死亡。因为形单影只,无人问津地死去才是最凄惨的结局。
回光返照中,初次听到“亚历山大的死讯”时的感觉又回来了。那夜我辗转反侧,想象着亚历山大孤伶伶得死在斯库基尔河畔[1]。
因此哪怕菲利普的遭遇给我带来无尽的痛楚,我仍旧坚守在他的身侧。因为在放任所爱之人受苦面前,我的伤痛不值一提。
我和亚历山大在多年前就约定过—— 命在旦夕者,定不能孑然一身。这便是为什么我愿意一直陪在菲利普身侧;这次我也会陪在亚历山大身侧,因为那是我保证过的。
“一定还有办法,我们可以救他!”
菲利普的反应接近癫狂,打断了我的遐想。我回过神来,打量四周,晕头转向地发觉我们二人置身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。虽然说房间是崭新的,眼前的情况却丝毫未变,太熟悉了。
菲利普在我身边来回踱步,他绞着双手,高声叫道:“我们不能就坐着干瞪眼啊,这不公平!一定还有别的办法,任何办法,他不能就这样死了!”
我们对上了眼,菲利普一顿,似乎是没料到我也在场,“约翰,你怎么站在那里,只顾看?你怎么能……”
与我猜测的不同,他并没有指控我的无动于衷;按照常理,他应该感到被冒犯。
然而菲利普的语气里只带着无尽的悲伤,他的眼神在身后的床幔和我的身上交替着。事实上,我的表现并不是出于冷漠,我跟菲利普一样无法接受眼前的事情。
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,好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推开,替我解了围。伊丽莎小步赶了进来,她的身后陆陆续续地跟着孩子们。
“哦不,” 菲利普小声说,只见弟弟妹妹们迟疑地挪近屋内,在床边站成一排,“不,这个时候我应该和他们在一起,我可以帮忙。
哦,我最初就不应该牵扯到那场愚蠢的决斗中,我的家人需要我!不是,他们需要爸爸……,妈妈最需要他,可是他就要死了,弟弟妹妹们都还太小……”
“菲利普,”我柔声说,“冷静下来,我们现在正跟他们共处一室,对不对?他们不孤独,你在陪他们。”
“他们都看不见我!”
“没有关系,”我很坚持,“你在,我也在,我们此时是绝对不会丢下他们不管的。”
菲利普点点头,欲言又止,他费了很大劲才没有反驳我。
走进了孩子们的中间,他似乎是终于接受了:对于弟弟妹妹来说,自己是摸不着,听不见的。
然而这并没有妨碍菲利普和家人们单方面的对话—— 他甚至在与自己同名的小家伙身边蹲了下来。
“你好,小不点儿菲 [2],” 他用孩子间的爱称唤到,“很抱歉你没能有机会认识我,真的很对不起你。不过没有关系,因为你会好好的,你们所有人都是。
我会一直在这里守护你们,爸爸也在,还有约翰。虽然你不认识他,但是相信我—— 他很在乎你们。
爸爸说过的,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我向所有人保证。我会帮你们看好爸爸,但是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—— 替我照顾好妈妈,好吗?”
我没有儿子。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,我都没能有机会见上一面。[3]然而此时在我的心中,有某种强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。这应该便是看着孩子长大成人应有的感觉了。
菲利普静静地注视着安洁丽卡姨妈将孩子们领了出去,小小的身影们带着肃穆和心伤,他抬头看向我:“他们都会平安地长大,对吧?”
“他们会好起来的,” 我肯定地说,“他们有彼此相互扶持,至于你的母亲 ——论谁能有能力带领这个家庭走出阴霾,恐怕也只有她能胜任了。”
窗外透进来的日光西移,暗示着时间的流逝,黑夜逐渐笼罩。
期间,各色人等出入房间,其中有我不认识的面孔—— 这些都是在我之后,才和亚历山大的生活接轨的人。
亲朋好友赶来慰问;各类医生忙进忙出,他们使尽浑身解数,事到如今,任何灵丹妙药只能做到稍稍减缓那必然的结局。
在所有变数中,亚历山大的嗓音却很稳定。他尽力跟所有前来道别的人对话,握住他们的手。虽然他的声音愈发嘶哑,逐渐减弱。但是在他开口时,言语颇有见解,条理清晰。我忍俊不禁,由此可见,某人不会轻易让这可怕的一天在寂静中度过。
最终,房间空了。就连医生和神父都起身离开,四周安静了下来。伊丽莎在丈夫的身侧躺下,他们靠在枕头上。她将头倚在丈夫的肩上,两人的双手紧握。我和菲利普坐在另一侧的床沿上。
“我不愿他死,” 菲利普冲着黑暗自言自语。
“我也是,”我答到。
“但是我更不愿让他继续疼下去了。”
“哦,亲爱的,别害怕,” 伊丽莎突然开口。菲利普身体一抖,他迅速看向母亲的方向。
伊丽莎自然是在跟亚历山大讲话,“ 别担心,我们都会好好的, 孩子们也是,他们不会忘记你。”
“也许对他们来说,忘记我,会更好,” 亚历山大虚弱地笑了笑。
“千万别这么说。” 伊丽莎和菲利普几乎是在同时开口了。
“孩子们跟我一样很爱你,所以他们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,” 语气微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,伊丽莎继续说到,“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将你遗忘,亲爱的,别放不下我和孩子们。他们是不会丢下你的。等我去日无多,我们就能再次见面了。”
“挚爱的,你慢慢来(take your time),” 亚历山大低声嘱咐道。
“当然,亲爱的,好好休息。替我吻吻菲利普,好吗?”
菲利普在我身侧,双手捂着脸,他的肩膀低沉,像是承受不了凝重的情绪。我抬手在他的脊背上安慰地轻拍着。
低下头,眼泪滑到了我的鼻尖。我最要好的朋友——挚爱的亚历山大,在我眼前逐渐安静。
果不其然,伊丽莎又是最先注意到的人。她先前在亚历山大和孩子面前拼命控制情绪,现在忍住的眼泪终是淌了出来。
她搂住亚历山大,颤巍巍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了最后一个轻吻。我再也看不下去,于是无助地闭紧了眼睛;动作僵硬地继续揉着菲利普的背。
我听见伊丽莎唤人进来——医生、神父、她的姐姐……
霎那间,周遭的声音消失了。我感觉到菲利普从我的手下被狠狠抽了出去。
我惊得跳了起来,整个卧室已经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—— 新的环境。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,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将我带到这里的。
紧接着我意识到 ——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。我四下张望,想要知道菲利普究竟去了哪里,还有亚历山大和伊丽莎怎么也不见了?
“菲利普?” 我高声呼喊到,嗓音中的惊慌显而易见。强迫自己保持头脑清晰,我努力梳理眼下的情况。菲利普说过:有一天终会放下执念,他只是想再待一阵,再等等,虽然没有明说自己究竟是在等什么。
难道就像我们之前商量好得那样,菲利普如今终于放下了?此刻应证了伊丽莎的祈祷,他和父亲手挽手,已经共同上路了。
“菲利普,你在 —”
句子的下半部分淹没在了我的喉咙里,因为已经没有必要,我终于找到了他……不,他们。
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——菲利普和他朝思暮想的父亲团聚了。
我像是站在决斗场的另一端,远远眺望着父子俩,此刻空中不再有子弹飞舞。菲利普紧紧地搂住了亚历山大(用两只完好无缺的胳膊,)仿佛就此再也不打算放手一样。
菲利普的衬衫看起来像是崭新的,他身上的血迹消失了。
我迅速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侧—— 不光血迹消失得干干净净,旧军装也恢复了昔日的容貌,鲜艳的蓝色漂亮得像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一样。
我轻松惬意地站在原地,留给他们父子俩多一些相处的时间。我相信双方已经期待这次重聚很久了。如果他们需要更多时间,我甚至可以一直等下去。毕竟这些年来,别的不说,耐心我可是训练得大有长进。
看着他们依依不舍地放开彼此,菲利普望着亚历山大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喜乐,我很久没见到他这么高兴了。
亚历山大的外表看起来要年轻多了,一扫先前的疲态,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不久前脊柱挨过枪子儿的人。亚历山大打量着周遭环境,那双我所熟悉的眼睛光彩照人,他的视线慢慢地停留在我的身上。
“劳伦斯?” 他的声音小到几乎不可闻,“我的好劳伦斯,真的是你吗?”
还没来得及开口,我就感觉有人突然搂住了我;就算我有心要躲,恐怕也难以挣开这个拥抱,况且我根本没打算反抗。
毕竟上一次当亚历山大的手臂环绕着我到时候,也是二十来年前的事情了。如果放在活人身上,他的力道足以把我掐死,但我却一点也不介意。
“我都认不出你了,” 我的语气上挑,故意逗他,“跟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相比,你可是老了不少。”
“你倒还是细皮嫩肉的,” 亚历山大立刻回嘴道,熟悉的嗓音在我耳中堪比天籁,“哦,我的亲劳伦斯,你都想象不出我有多想你,我都语无伦次了。”
我笑道:“这可不是我记忆中亚历山大·汉密尔顿的作风。”
“你可省省吧,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都够我受的了。”
我觉得自己有义务谴责亚历山大先前欠考虑的行为(他把自己整到这副田地!)。
但是终于和亚历山大见面后,那些话却都说不出口了。不过没有关系,因为我们之后有大把时间可以互诉忠肠。
我突然意识到,我们之间的“明天”不再有任何限制。时间又一次失去了意义,只不过这次是上天的馈赠。
我们拥有更多时间,这是我们两人从来不曾奢望的。从此以往,留给我们的时间是无限的。我们不会再衰老,再也不用分离,菲利普也是一样。我们可以尽情畅谈,这正是我们生前所缺少的。
“我明白,” 我在他的耳边说,“我必须承认,我也是一样,我很想你。亚历山大,我用全身心在思念你。”
过了许久,我们才从相拥中分开。我已经完全失态 —— 笑得像个傻子。我想要重新调整自己的仪态,却失败了,不过又有谁在乎这些呢?
我回过头看向菲利普,他的脸上也带着和我一摸一样的傻笑。菲利普的精力旺盛,以至于都无法静立在原地。他的重心在两脚之间交换着,都快要跳起来了。
亚历山大打量着我们。他走回儿子的身边,扬起胳膊拍在菲利普肩上,亲昵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。
“看我这记性,”亚历山大说,“虽说我宁愿你们二人能在更加轻松愉快的环境下相见,到如今也不能强求。儿子,这位是约翰·劳伦斯中校。约翰,这是我的长子 —— 菲利普。”
“爸,不用麻烦,我们都是老熟人了。”
菲利普开怀大笑,他的笑声发自内心,响亮悦耳。我很久不曾听到过这般愉快的声音了。
“我…… 怎么会?” 亚历山大眉头微皱,看向我们二人。
我只好从头到尾将“我们的故事”梳理了一遍,菲利普时不时地插进来补充几句。亚历山大静静地听着,眼神里透露出惊讶,全程保持着沉默。
我不愿提起菲利普决斗的细节,听到我的声音逐渐变小,他才缓缓开口:“谢谢你,约翰。” 虽然音量不大,但是他的语气饱含情感,十分真诚。
“为什么跟我道谢?”
“我以为他当时只有一个人。哦,我知道医生在场,还有其他闲杂人等。但是我害怕他感到孤独。约翰,就像你经历过的那样,它困扰着我。”
他止住了话头,搂紧了菲利普,“ 我总是放不下那件事,我知道伊丽莎也是这样想的 —— 我们没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。”
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:“儿子,对不起。这都怪我,那场决斗是不应该发生的,我不愿让你经历这种事。我希望你能够原谅我,我该向你们两人道歉。”
“你不用向我道歉,” 我说,“我从来没有怪过你。”
亚历山大再次叹息,“希望有一天,我能够答谢所有我亏欠过的人。”
我点了点头:“你能做到的,而且我相信你的心意他们都已心领。”
“伊丽莎,” 亚历山大喃喃着,“她不该承受这些,或许现在她终于能够好好生活了。小菲,你也知道你妈妈的为人,她是最优秀的妻子,最杰出的女人。”
“也是最棒的妈妈。” 菲利普说着,露出淡淡的微笑。
“她有能力,” 亚历山大继续说着,他好像陷入了沉思,语气都有些飘渺,“你等着瞧吧,没有我拖她的后腿,她定会成就一番事业。这些年来跟着我,她的生活一直动荡不安。”
“你还会见到她的,” 我安慰他,“当她度过漫长充裕的一生后,你们就又能见面了。还有你的孩子们,他们会茁长成长、坠入爱河、享受他们的人生,然后慢慢的……总有一天,你们全家又能在同一个地方相聚了。”
亚历山大笑了,他用袖子揩了揩闪着泪光的眼睛:“我亲爱的劳伦斯,多年未见你怎么变成哲学家了。”
“我之前也是这么说他的!”菲利普笑着说。
亚历山大接道:“可惜你却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点,约翰。”
“哦?”
“这里也有你的位置,你愿意留下吗?”
视野因为泪水而变得模糊,我被突如其来的情感所淹没。一时间我不知道作何反应;我只记得亚历山大和菲利普站在我的两侧,此时此刻,我觉得这就足够了。
我会不由分说地留在他们的身边,这条路我已经走了这么久了,我早就看清—— 不管是刀山火海,我都愿意陪他们走到底。
直到有一天,他们也许会放下我离开;也许现在他们已经放下,接下来便是道别。但是这已经足够了,这远远已经超出了我的期望。
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。或许像我多年前期待的那样,有一天,我能再次见到母亲和弟弟詹姆。我终于能有机会当面跟他们道歉,我又能变回那个挽在母亲温暖怀抱中的小男孩。
有一天,我能见到玛莎;在很多很多年以后,我也能见到弗兰茜丝,我希望她的人生能够丰富精彩。等到了那个时候,我要跟妻女们再三地道歉,我不应该将她们丢下。因为我在女儿的生活里缺席,我希望能听她谈谈她的人生。
总有一天,我会见到伊丽莎,还有菲利普和亚历山大心心念念的其他汉密尔顿家的孩子们。
自童年结束以来,我第一次对明天充满了希望。
我所憧憬的并不是未来。在二十七岁的那年,当我决定沿卡姆比河冲锋的时候,我的未来就化为泡影了。
不,我所憧憬的不是未来,而是永恒。此外,我再不用以旁观者的身份自居,因为我就是永恒的一部分。
此时,亚历山大和菲利普在我的左右 —— 我别无他求,这就已经足够了。
沉默了半晌,亚历山大说道:“不得不承认,有件事我很好奇。”
“好奇?你变了。”
亚历山大戏谑地瞥了我一眼,我意识到自己很怀念他的这些小动作。虽然分别了数十年,我们相处的氛围却没有改变,十分自然。
“我是认真的,” 他从新起头,“我很好奇,你为什么没有离开,你们两个人都是?这么多年来,我一直安慰自己说:你们去了一个更平静,更祥和的地方,远离人世间的苦难。你们为什么选择留下?”
同样的问题曾经无休无止得困扰着我,此时答案却是显而易见。
我曾冥思苦想,自问自答。我恨过自己因为放不下往事,才受困于此。这种状态一直维持,直到菲利普开始主动跟我搭话,才有所转变。
我摇身一变,成为了这个男孩的朋友。我有幸目睹他长大成人,我在他痛苦的时刻安抚他;用尽了所有我能动用的资源,倾尽我所能引导和陪伴他。直到现在,我才明白。
明白了我停留在人间的原因,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留在某些特定的人身边。我所面对的不是惩罚,也不是某种为我量身定制的炼狱。答案其实很简单,而我深信不疑。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,这就是正确的答案。
我笑了。
“因为我在等你。”
*TheEnd*
全文完
谢谢阅读,完结撒花!!
To @鹂酱 ,感谢babe对这篇一直的支持,比心心
有人私底下跟我反应说这篇太哀伤了,于是我决定配个我最喜欢的 meme 让你们乐一乐,
Oh no,you didn-t ......
注释:
[1]之前有提到,华盛顿命汉密尔顿等人去烧斯库基尔河畔的磨坊,以防落到英国人手里。华盛顿为他们安排了船作为撤离工具。英国人开火以后,CaptainHenry Lee为首的一半人马从陆路撤离,Ham和他手下的人上了船。Lee看到河水湍急,也看不到Ham的踪影。就给华盛顿写信,报告了“死讯”。之后Ham当然是活着回来了,貌似是用那翻掉的船挡了掩体。(记不清了,哪里错了小可爱们纠正我一下)
[2]菲利普的昵称是“小菲 (Phil)”,那他的弟弟就是“小不点儿菲 (little Phil)”了,哈哈。
[3]劳伦斯离开伦敦的时候女儿还没有出生,之后也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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